老人平躺在小木船的甲板上，用那瘦削得像螃蟹腳的手指從那個鐵製的煙盒裡拿出了一根煙。他的氣管跟他的手指一樣不靈活，所以他得花點氣力才把煙吸得進肺裡，並隨即引起了一陣咳嗽（但老人毫不在意）。 　　木船隨著老人咳嗽開始激烈地搖晃，老人躺在船裡，突然想起了四十三年前他搖著兒子的嬰兒床、妻子在旁邊給兒子唱童謠的情境。儘管木船晃得厲害，天上的雲始終沒動。老人看著麵前那片白雲，想像著妻子生前叮囑自己戒煙的模樣。如果這世界有天堂，而天堂剛好建在雲上，那妻子現在可能正在雲上看著老人發著囉嗦。老人又使勁的吸了一口煙，覺得自己跟那片雲又近了一步。搖搖搖，搖到奈何橋，老人低聲唱著，心想他快可以看到妻子了。 　　一個巨型的黑影跳出了水麵，劃過了半空，把老人潑得滿身濕透。 　　老人坐起來並摸了摸船旁那條鯨魚的頭。 　　「沒事沒事，人愈老愈不中用，連吸口煙都要咳到爆肺了。」老人似是安慰鯨魚地說道。雖然他說的是粵語而不是鯨魚語，但鯨魚似乎能猜到老人的意思並再次用頭碰了木船一下，就像剛才把船撞得搖晃一樣，隻是次數和力度不同。這是老人與鯨魚唯一的交流方式：撞船身三下代表「你咳嗽了，還好吧？」，撞兩下代表「好久不見」，撞一下代表「好」，至少老人是這樣認為的。 　　老人無法想起他和鯨魚認識了多久。他花了一點時間才開始以阿偉稱呼這條鯨魚，在此之後又花了不少時間來搞清楚他和阿偉的溝通方法，所以實在很難回想到他第一次看到阿偉是在什麼時候。老人能想得到跟阿偉最早一次的會麵，是當他在西貢劃船時，遇到這條看來寂寞的鯨魚（事實上，偏執的老人認為這隻是一條強說愁的後生海豚仔）。那次老人囉嗦地教訓了阿偉一頓，而阿偉雖然沒有回話，但老人覺得和阿偉「很聊得來」。 　　平常老人會帶來從金魚街買來的魚糧，與一壺預先泡好的熱茶（甚至是一副象棋）來探望阿偉。老人經常會一邊呷茶一邊談起年輕時候和老太太坐著漁船在西貢碼頭擺賣的情境。這次老人隻帶了一瓶陳年威士忌和一盒封存了幾十年的香煙，因為他知道這次可是是自己最後一次來這裡劃船了。 　　也許是看著老人沉默而疑惑，阿偉抬頭呼出了一道十米高的水氣，把陽光折射成一道小彩虹。老人看著，便伸手把香煙插在阿偉頭頂的噴氣孔。這可是我珍藏的好貨色喔，老人說。這大概是阿偉第一口煙，牠盡可能輕力地呼了一口煙，但那強大的力度還是把煙蒂噴到不知哪裡去。老人看著阿偉吸煙的模樣不禁咯咯的笑起來，又點了另一根香煙。每吸一口，老人便咳嗽得更厲害了。 　　鹹蛋黃把海麵照得通紅，隨著陽光與海麵的角度愈來愈窄，任阿偉再怎努力呼氣也呼不出彩虹哄老人開心了。老人知道時間到了，便喝了一口威士忌，又往海裡為阿偉倒了一口酒，然後跨坐在船緣上。這也很有可能是阿偉第一次喝酒。很難說阿偉喜不喜歡威士忌，但這個時刻牠和老人都很需要酒精壯膽。 　　老人隱約能看到阿偉那堅定的眼神。當老人雙腳踏在阿偉冰涼的頭頂時，他能感受到一顆一顆的凹凸不平的觸感，也許是阿偉身上的寄生貝殼，也可能是老人腳底的厚繭。不知道是因為那些顆粒按摩著腳掌的穴道，還是他的心情太興奮，老人不再想要咳嗽了。事實上，當海水逐寸逐寸浸上老人的胸口，老人竟覺得自己愈來愈輕鬆舒暢。 　　當水警發現那艘空無一人的木船時候，已經是一星期之後的事了。船上什麼也沒有，沒有魚糧、沒有熱茶、沒有香煙也沒有酒瓶。偶爾有市民表示在西貢海域看到疑似鯨魚的蹤影。也有人說黃昏時候常能看到一艘藍色的輪船吐著白煙，最後沉沒在紅色的海裡，隻剩下飄浮在海麵的一根煙蒂。